人生活字典——追忆贺老
[ 发布时间:2016-05-26 14:39:27 | 作者: | 来源:中福古玩城 ]
贺先生为人正直风趣,艺术高超,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,特别是对市井小民的描绘,似可呼之欲出。
我刚从外地出差归来,就直奔贺友直先生家中。长长的弄堂,高高的台阶,依然熟悉的环境,却变得有些陌生,原因在于,贺家楼梯台阶上放着几只花篮,黄白相间的鲜花低垂着头,在绵绵细雨中轻轻摆动,长长的挽联随风飘拂,似乎向人们倾诉着失去一代海派艺术大师的悲痛……
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梯上楼,迎接我的不是往常贺老爽朗的笑容,而是满屋熟悉和不熟悉的悲切面容。电视机柜上,铺着白布,安放着贺老的遗像,老人依然精神,豁达,睿智,微笑中还透着几分幽默和轻松。无论如何,我也不信这是一位已去天堂报到的老人。贺老夫人轻轻地对我说:“前两天,阿拉老头还在说起你……”顿时,我眼泪夺眶而出,对遗像深深地三鞠躬。
在我的人生道路上,曾经得到过不少师长的指教。说指教,不是虚言,而是实实在在的教诲。贺先生为人正直风趣,艺术高超,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,特别是对市井小民的描绘,似可呼之欲出。而他对环境、道具的运用,更有独到之处。因此,我一直对他心存敬畏。上世纪80年代末,我在《新民晚报》一次笔会上遇见他后,就成了他的忘年交。说实话,我对这位大师十分敬佩,把他视为一本人生的活字典,不论做人、演戏,遇到疑惑之处,总会找他授业解惑。我去贺家的时间,一般都在他用晚餐的时候,这是画家一天中最空闲安逸的休闲时刻。第一,贺先生饭桌上的菜肴丰富。圈内人都知道,要想请贺先生吃饭,可不是件容易事,并不是他架子大,谢绝的原因很实在:“厨师烧的小菜,没有我老婆烧得好。”此话不假,贺先生家有贤妻,师母治理得一手宁波“好下饭”(好小菜)。不仅口味地道,还会根据时令变化,翻出多种花样,什么咸菜卤烤花生、新风鳗干、透鲜虾酱、红膏咸蟹……普通的原料,经师母巧手烹调,尽显“甬江派”特色:异香扑鼻、色彩鲜艳,盛放在小碗小碟里,酷似贺先生作画的颜料碟子,不要说吃,就是看看,足以使人馋涎欲滴。
“贺家菜”出了名。华君武、丁聪、方成等老友来沪,贺友直盛情邀请他们赴宴,大师们总是笑着谢绝:“我们不去饭店,只想请阿嫂烧只咸菜大汤黄鱼吃吃。”贺先生一脸无奈,耸耸肩,搔搔头皮,转身打道回府。到了太太面前,笑嘻嘻扮起“小花脸”:“他们花头透,点名要侬烧大汤黄鱼,辛苦侬啦!谢谢!”师母微笑着说:“我还没有动手呢,有啥好谢的?” 贺先生一脸正经:“这就叫‘未吃先谢,生怕你赖’呀!” 逗得贺师母笑出声:“不要多讲啦,明朝请他们来吧。”于是,贺先生乐颠颠走出门,重新去邀客。次日,一桌正宗宁波菜、几瓶上等花雕酒摆上饭桌,宾主吃得齿颊留香,十分尽兴。
第二,贺先生饭桌上的言论精彩。贺友直是当代大画家,创作的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、《小二黑结婚》等早就蜚声中外,荣获大奖。他不仅画得好,文字也很有感染力,往往数十个字,就能让读者感动。多年来,贺先生佳作频频,全凭天赋加勤奋,他黎明即起,伏案工作,或画或写或构思。日落西山,才搁下画笔。此刻,贺师母已整治停当菜肴,热好黄酒,贺先生坐上饭桌,端起酒杯,一杯在手,百事无忧,这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,“画案有墨可泼,饭桌有酒可酌。”悠然自得,交关有趣。
我了解贺先生的生活习惯,白天不敢打扰,选择黄昏去拜访他,自以为是最佳时刻。贺先生讲一口“石骨挺硬” 的宁波话,但曾在北京担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。所以,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脆生生的“京片子”,偶尔还有几句“洋泾浜”英语。这种方言结构别有风味,更显得他谈吐诙谐,妙语联珠。
贺先生往往一边喝酒,一边看电视。他看到好戏,大呼过瘾:“这个‘角儿’真棒,省脱阿拉一笔去大剧院看戏的铜钿。”看到电视里夫妻吵架,他又说:“应当向我学习,我有‘和妻法’。”我忙问:“何为‘和妻法’?”贺先生神秘地说:“阿拉宁波人有种说法:怕老婆的男人会发财。我们夫妻几十年,争争吵吵也是难免的。不过争吵过后,总归是我姿态高,先落篷。年轻时,往往以小孩来作法宝,乘机转弯:‘喏,阿囡,让姆妈抱抱。’老婆怀抱孩子,气消一半。”我忍住笑问道:“孩子大了怎么办?”“我以抹布做法宝,具体办法是:估计老婆快要下班回家时,我煞有介事,拎块抹布在地板上瞎擦,算是在做家务。老婆进门,先是一愣,然后开口嗔道:‘十三点。’这下好了,一切烟消云散,饭桌上又有好小菜、热老酒了。”
有一次,剧团排演大型滑稽戏《噱战上海滩》,我扮演伪警察“哈福发”,外表上,这个人物操一口浦东官话,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清楚,实际上他却是个中共地下党员。如何塑造这种人物?我实在没有生活基础,在排练场上,导演对我很不满意,于是我就想到了“活字典”贺友直先生。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参过军,对旧部队比较熟悉。向他请教,肯定有收获。但是,我又有顾虑,为了这“历史问题”曾让他吃了不少苦头。我让他旧话重提,岂不是在伤口上撒盐?考虑半天,为了演好戏,我硬着头皮上门,不过手里多了一样礼物,两瓶上等太雕。
贺先生说话风趣,见了黄酒就开门见山:“怎么?侬今天带了‘手榴弹’啦?”我想,老头真聪明!于是顺水推舟,“是啊,我想来炸开您的宝库了。”明白的贺先生问:“是不是排戏遇到什么难题?”我涨红了脸,“是的,我想问您一些旧军界的事情。”豁达的贺先生哈哈大笑:“这有什么不好意思?连你都知道我在旧军队混过,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。”于是,他尽自己所知,谈了很多宝贵的史料。特别在谈到佩戴在身上的军章时,他还用笔画给我看。一番言谈之后,收获颇丰,我对他万分感谢,道别而去。他亲自送我下楼,还不忘出个噱头:“老实说,旧军队这一套,要不是你问我,我都差点忘了。对了,千万别告诉人家这是我告诉你的,要不然我‘罪孽深重’,外人还以为我要‘复辟’呢,哈哈哈!”
我爱好广交朋友,善于收集民间笑话,把听到的、看到的写在零零碎碎的纸上,日积月累,竟有一大叠。有人建议我,不要浪费这些原始材料,把它编辑成笑话书,对人对己都有好处。我把这个想法对贺友直先生说了,他不但满口支持,而且还说:“如果这些故事配上插画,图文并茂就更好了。”我喜出望外,写了几篇文章,没有几天,他就绘成插画,不仅制作精美,而且画中有话,提升了笑话的文化内涵。没有想到,本来说好我上门去取,因为工作忙,当天我没去成,第二天,贺先生竟亲自送到我夫人的单位,交给我夫人。我太太受宠若惊,办公室的同事都羡慕地说:“你真有面子,竟然连大画家都来看你了!”后来,这本笑话集出版了,取名《戏话连篇》,贺先生为此还特意绘制了一幅我的画像,用于新书封面上,为拙著增添了不少亮色。
(作者系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)